怀念南怀瑾先生

作者: 
喻学才

东南大学 喻学才

  今天是中秋节,中午上网,惊悉南怀瑾先生已经于昨天下午4点仙逝于苏州吴江太湖大学堂。因很快要出差到重庆江津。匆忙中无暇专门写文章。便将2011年1月3日夜访太湖大学堂拜访南怀瑾先生的有关日记抄录在这里,权当纪念。

一月三日,晴
  因为刚刚下过小雪,地上有薄冰。为安全起见,我们没有开车。早上8点半,乘坐大巴去苏州南站。从中央门汽车站出发,11点20左右到。在附近找地方吃饭。下午1点半上车。3点多一点,我们就到了七都。下车后乘坐公交车,每人1元到庙港。太湖大学堂就在沿湖东路8号。大门紧闭。和门卫交涉,答曰尚未接到办公室电话。让我们电话联系当事人。随后我们电话联系了南怀瑾先生的秘书马宏达先生。门卫接到指令,很快便十分客气地安排一个人领我们去宾馆。在宾馆一楼,一个名叫桂玉的香港口音的矮个子中年女性热情地接待我们。她没有象其他宾馆那样要求我们出示身份证,而是很礼貌地让我们填写一张简单的表格。我写了我和毛桃青的名字,并告诉她我们是夫妇。很快我们就被请到二楼,我们的房间号是7205。房间内部装饰很考究,和其他五星级酒店不同的只有两点:一是床的主体是一个木框架。有顶,外面围着蚊帐。不用就挂起来,要用就放下来。其二,没有电视。距离晚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在房间闲来无事,打开手提电脑。即兴创作了一首《太湖大学堂歌》。全文如次:

尼父删诗书,六经传万古。
胎入中华魂,列强夺不走。
卓哉董仲舒,儒术独尊首。
悠悠两千年,是是复否否。

成王败寇似流水,铁打营盘终不朽。
德先生,赛先生。科学民主根深厚。
苏维埃,斯大林,阶级斗争易上手。
诸公草草九十年,古圣先贤抛脑后。
十年浩劫最惊魂,红卫兵争挥铁帚。
天安门上一声吼,城乡遗产齐发抖。
人人敢骂孔老二,开辟以来第一丑!
改革开放天地新,欧风美雨醇如酒。
东涂西抹三十秋,孔子仍如不迁祖。
民间国学涌春潮,奔腾咆哮谁能阻?

东南雁荡山,锺灵又毓秀。
天降南怀瑾,斯文勤护守。
上下五千年,纵横谁能偶?
博通儒释道,著述五车够。

暮年择地吴江市,新建大学斯文救。
联络西方汉学家,活动京华名校助。
广设讲席度苍生,九旬授课忘昏昼。
办公司,修铁路。学者如君几人有?
存国粹,建学堂。愈老精神愈健茂。
太湖三万六千顷,朝晖夕阴齐奔凑。
山水有灵应佑君,明月清风常左右。
我愿学子万千来,三坟五典随君究。
读书种子遍人间,万里山川同锦绣!

  晚6点,我们在马宏达秘书的陪同下,从二楼下楼,在一楼走内部通道到达第七餐厅。餐厅共三张圆形餐桌。中间一张是主桌。主桌对面墙上挂着宋人陈抟手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的拓片。我感觉这对联太能概括南怀瑾先生了。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20世纪中华奇人。是自觉担荷中华文化传承使命的民族脊梁。三桌之间的距离分别约10米左右。南怀瑾先生从侧门进来,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也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开始呼我喻教授。晚年的他身材已经不高了,第一印象大约155厘米高。他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手里挥着手杖,但并没有真的用它。我和他握手,感觉老人的手很强有力。他精神很健旺。他问我籍贯,告之湖北孝感(因为大悟是1955年才建的新县,他在台湾未必知道,说孝感没有不知道的。)他很快就在地理上定了位,说孝感与黄安(今名红安)接壤。当他知道毛桃青是黄陂人同时也明白大悟县域也有原来属于黄陂的地块后,连说:“三黄(黄梅,黄冈,黄陂)多奇人啊。”我被马秘书安排到首席。南怀瑾先生坐在主位上。因为年纪大,个子有点矮,所以在椅子上垫了专用布垫。我是离开座位到南先生身边去给他敬酒时才发现的。马秘书见状,忙说这里敬酒不起身,不离座。大家坐定后,南老先生向与宴者介绍我说,我刚读到喻教授和我的金刚经偈颂三十二首时,心想这个人总有八十几岁吧?没想到喻教授还这么年轻。大陆无诗已经六十年,没想到大陆还有诗人。我连忙说,可能是前些年台海两地意识形态阻隔的缘故。大陆能诗的人还是很多的。他还热情盛赞我写的和南怀瑾《金刚经三十二品偈颂自话》。他说,喻教授的诗比我写得好。又向大家说:喻教授为我写了一篇文章,评说我的诗。我赶紧说:南先生,这篇文章因为没有得到您的首肯,我一直没有拿出去发表。他随即说:你的文章我不能赞一词,发表与否由您决定。我当然知道,南怀瑾先生的称道是对我的勉励。绝不是我真的有多特别。他不喝酒,但我今晚高兴,喝了好几杯青稞酒。还喝了不少红酒。酒过三巡之后,南老先生便要上海教育电视台某君为大家朗诵我为南先生写的《江山毕竟属书生——南怀瑾先生诗词意境蠡测》。当他刚刚念到我对他十五岁时所写的“西风黄叶万山秋”一诗的评价时,忽然提出请宏忍法师用国语吟诵那首诗。宏忍师傅吟诵的声调很美。吟诵完毕,南怀瑾先生说这首诗是他人生的诗谶。他说,那是他十五岁那年在家庙读书回家取米菜途中吟成的七言绝句。诗中的形象暗示了我一生四方飘零的命运。原诗内容为:

西风黄叶万山秋,四顾苍茫天地悠。狮子岭头迎晓日,彩云飞过海东头。
(《 暑期自修于井虹寺(政洪寺)》)

  他说这首诗写成后,给他的老师看。老师说太悲凉,不吉利。他不信,给另外一个老师看,感受一样。他说,那两首诗定格了他一生的命运。
  关于他的咏史诗的寓意问题,他说,此前你虽然没有跟我见面,但你的文章把握很准。不仅大陆有思想禁锢,台湾也有。台湾是白色恐怖,大陆是红色恐怖。当年他在台湾上课,下面听课的许多人都是国民党高官。上将都有十几位。老蒋猜忌他,他为了避祸,只好远走美国。他的不少咏史诗之所以写的比较含蓄,就是出于政治上避祸的考虑。读他的此类诗词,一定要懂得明清时期文人逃避文字狱的种种用心。我跟他讨论不同时代的诗词偏好时,他说,我喜欢读清诗。他认为清代诗人如吴伟业写亡国之痛,含蓄沉痛,而又能让人抓不住把柄。他不太看好唐诗,认为唐诗的含蓄不如清诗。在谈到对他的六十年来谁误国一诗的评价时,我的文章说这要留给后人去评说。他和他的弟子们都激赏我的写法。
  在念诵过程中,老先生时不时陷入沉思,有时插几句话,介绍有关诗词的背景,或者订正个别错字或读音。比如,在读到我评价他老人家所写的关于国共两党争天下的有关诗词时,他插话说,蒋介石去世,我写过四首悼诗。毛泽东去世,我写过四首悼诗。均未发表。当我建议他将1987年后所写的诗词作为金粟轩纪年诗词续集结集出版时,他说,1987年后来因忙于修建金温铁路等琐事,就没有怎么写诗。现在年纪大了,基本不写诗了。席间,我把随身带来的一副隶书赠联送给南先生。南先生立刻让大家把对联展开,仔细观看了一番。我的那副对联是:
  冷庙孤僧斯文舵主,热肠古道乱世奇人。
  由于粗心,我不知怎么把“庙”写成了“灶”。先生仍然很高兴。他连说:把它挂起来,把它挂起来。冷灶孤僧好,斯文舵主不敢当。当有人问乱世是否妥当时,南先生明确地说,二十世纪就是乱世。
  晚上,我们还观看了上海孙冕(南先生的粉丝)57岁登珠峰的视频。孙冕非常活跃,我们一边欣赏他57岁登珠峰的视频,他一边用餐巾纸给南先生献诗。在餐桌上一会一首。把个南老先生逗得开心死了。比如,他有一首诗写道:
  两杯黄酒一根烟,鹤发如织藏笑颜。
  长眉似云扫世道,垂耳懒听已成仙。
  孙冕像小孩子一样缠南先生改诗。南先生很幽默。说,就把最后一句改改吧,就叫“垂耳懒听孙冕言”。大家大笑。
  孙冕所写虽然不能算严格的格律诗,却也风趣。南先生调侃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穷秀才吟诗卡壳。正搜索枯肠之际,忽然听到隔壁屋里有人大叫:一首。隔了一会,屋里人又惊叫:又是一首。如此者三。穷秀才待到天亮后便忍不住去叩门求教。邻人困惑,我一个粗人,你有何求教于我?秀才说,你就不要谦虚了。昨天晚上我听到你一夜作诗数首。如此才思敏捷,绝非常人。所以特来请求赐教。邻人闻言大笑:先生差矣。我昨晚拉肚子。一时没有手纸,又怕弄脏衣裤。情急之中才弄脏了手的。如此粗俗的笑话,老先生讲得在座的男男女女捧腹大笑,前仰后合。先生真是将大俗与大雅结合得浑然一体了。
  上海电视台某君要求我自己讲解一下金刚经偈颂三十二首和诗的创作主旨。我随手挑了几首,讲了自己对经文要义的体悟,南老先生频频首肯。
  上海电视台某君还应邀念诵了我晚饭前写在手提电脑中的《太湖大学堂歌》。大家热烈鼓掌。当有人感慨“喻教授写诗速度好快”时,南先生说,写诗是要天分的。不是谁都可以写的。马宏达秘书跟他建言,请我帮老先生完成口述自传。老先生问明我的工作情况后,知道我还没有到退休年龄。没有成块的空闲时间。就说,再等等吧。
  出席今晚晚宴的还有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孔维众,南怀瑾先生的保健医生老中医彭培初君及其子。绿谷集团老总吴松涛,孙冕年轻的演员妻子浦蒲以及太湖大学堂马秘书、代云翔等。
  代云翔很有才情。她的一首调寄天净沙,可以说是南怀瑾先生的传神写照。词曰:

糜粥香烟岩茶,圆帽长衫鹤发。大师高僧菩萨。耄耋顽童,他是当今神话。

  先生抽烟,因为他有洁癖,抽烟可以化解秽气。他晚年喜欢食粥。喜欢喝武夷山岩茶。
  从六点开始入席,到10点钟,南先生还毫无倦意。谈兴甚浓。我们担心影响他的健康,主动请他回房休息。这才结束。
  我惊叹他的记忆力之好。其间我曾跟他聊起我对“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俗谚的理解。他认同我的观点,并且补充了一个信息。他说,他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本书,书名现在记不得了,但记得书中内容说明朝有九个湖北人冒死参倒了祸国殃民的权阉魏忠贤。时人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谚语,是赞美湖北人舍得一身剐,敢把奸臣拉下马的斗争精神。当我跟他谈到古希腊的特修斯之舟问题时,他很快就指出在阿含经中有类似的表述。晚宴上近十个客人。他能一一关照,不疏忽半个。临回房间,还特意交代马秘书送我一盒相当名贵的冬虫夏草。而我给他带去的只是一只南京桂花鸭。他还特意交代,要马秘书安排明天早上陪喻教授参观他的图书室。

一月四日,晴
  今天早起到二楼昨晚晚宴的餐厅用早餐。从外至内,三个层次:最外边的是小学生,在那里吃自助餐。第二进也是自助餐,但是大人。我们略有迟疑,准备在第二进找个位子吃自助餐。结果眼快的厨房工作人员看到了,热情地引领我们到最里面,也就是昨晚宴客的地方。那里是专为我们设的早餐桌。她告诉我们:早餐随到随吃,不用等。
  早饭后,马秘书因为患感冒,委托桂玉陪同我们俩参观南怀瑾先生的藏书楼。以及禅堂、教学楼等处。桂玉自称只熟悉接待,其他她也不太了解。她告诉我说,一般很少人到先生的藏书楼。她说,因为昨晚先生特别高兴,特别交代了两次,要我们陪同您们二位参观藏书楼。南先生的藏书估计数量当在20万册左右。近20年来添置的大书新书多些,如四库全书(台湾影印本),续修四库全书(上海版)、古今图书集成,大藏经,道藏等。另外,主体部分是他过去近一个世纪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零零星星的日用线装书、旧平装书。有些书很破很旧,也没有舍弃。由此可见南怀瑾先生的为人十分恋旧。我曾在给他老人家谈参观图书室的信中将他对藏书的感情比喻为《三国演义》中“刘玄德携民渡江”。
  藏书楼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是他的几架古琴,数十柜子、箱子书信,以及放在屋角落的卷轴纵横书画藏品。
  南怀瑾先生有洁癖。我们进他的藏书楼,桂玉都要求我们穿鞋套。进禅堂也是一样。
  在他的图书室里,有他看书的地方,他的手杖被忘在那儿。我的感觉,这个老人真硬朗啊,不然,没有手杖怎么行路啊。
  上午9点,我们整好行装,告别主人,离开了太湖大学堂。下午5点回到南京家中。

  今天中秋节,我忽然来了感觉,写了一首《中秋有悟》,本想通过手机短信发马秘书,请南怀瑾先生指点。诗曰:

人人岁岁重中秋,欲把团圆美事求。
既往朔晦周复始,得失乘除过即休。
千载谁逢真圆满,一轮常挂碧山头。
悟入太极无极处,万里长江西北流。

  但马秘书的手机打不通。我上网搜南先生的信息,结果就发现关于先生仙逝的多种版本的报道。我知道,先生仙逝是肯定的。他再也不能读我的诗作了。从此以后,尊敬的南怀瑾先生就像我诗中的“一轮常挂碧山头”的明月那样,永远照耀着中华大地,寂寞的关怀着渴望和平宁静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