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于中国大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我把自己的同时代人称为“迷茫的一代”,也把八十年代的人称为“垮掉的一代”。我们接受的是正统马列主义教育,但生活娱乐中接触的是“美国科幻片、越战片”、“香港武打片、枪战片”、“台湾言情片”、“日本动画片”,家长老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十九岁以前,我真的搞不懂应该怎样做一个人,应该怎样立身处事。
1994年,大约是在6月,我在成都中医学院念大学,当时一位台湾同学送了我一套书,是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的《金刚经说什么》、《圆觉经略说》、《如何修证佛法》、《楞严大义今释》、《禅宗与道家》,其他几本当时我都看不太懂,唯有《金刚经说什么》,我最喜欢,一口气读了好几遍。文章很美,激发起我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愿望,最关键的,我知道以前我为什么迷茫,因为我老想是用思考去求索,越思考疑情越大,读了这本书,我知道,思想是靠不住的。荀子说:“吾尝终日而思也,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跻而望也,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接着我把大陆能买到的南怀瑾先生的著作,各种版本的都买来看,大陆买不到的就托同学从台湾买来,包括先生开的书单,能买到的我都尽量去收集。饭可以不吃,南怀瑾先生的书不可不读,每天读几章先生的书,成为我生活的习惯。读了《论语别裁》,我有一种“卓尔有所立也”的感觉,知道自已应当如何去立身处事,如何判断是非,尽管那时还很幼稚,但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大的框架是构筑起来了,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细化和实现当时的愿境而已。当时的感觉是,南怀瑾先生的每一句话,都有根,绝对不是凭空而说,也没有一句废话,用词非常精准,与现实世界丝丝入扣,有无穷的智慧和力量。有人说南怀瑾先生的书是好,但是东拉西扯,看完了不知所云,那是因为他们不明白先生的话是圆满的立体的结构,给你讲了中间,还要讲上下左右前后,用相对少的篇幅,较短的时间,把文化的精华安装考贝植入我们的心田。
大学时代有三件值得回忆的事。
一是,读了《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按书上对如何学习中医,非常非常简短的指示去学习,结果对很多疑难病例都能取得惊人的疗效,后来我二十出头就成为一方小有名气的医生,但是也造成我对标准教材的篾视,差点大学不能毕业。
二是,97年左右练性乾先生出了几本书,主要的摘抄南怀瑾先生著作中的“精彩片段”,我对这种做法很有意见,给练先生写了封信,提出批评意见,意思是南怀瑾先生的著作是圆满的,练先生自己没搞懂,不能教人投机取巧,不能当普文学小品或励志警句来欣赏,比如一座金佛,拆来卖黄金,就丧失了金佛的价值,我当时还用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等刻薄的话。后来,练先生的朋友给我回了信解释说,黄金拆开了还是黄金,我又写了信去辩驳,就再没有回音了。不过,直到今天我还是坚持自已当初的看法,但现在老古出版社现出了像《南怀瑾谈生存与生活》、《南怀瑾谈性格与人生》之类的书,已经是大开“方便之门”了。
三是,95年至97年,我一直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桂彬先生”通信,不知道“桂彬先生”是否就是李音祚先生本人,我非常感谢“桂彬先生”对我年少轻狂的容忍与激励。97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组织在北京召开全世界第一次“南怀瑾先生学术研讨会”,并邀请我参加,我实在是无比感激。那时,我是穷学生,为了筹集路费几乎贱卖了除书以外,可以处理掉的东西,自行车、收录机、领带等等,还是不够。“桂彬先生”愿意资助我四百元,那可是后来我参加工作后近两月的工资。但是缘份还是不具足,研讨会时间,正是我们推拿骨伤等课程结业考试的时间,我还是没有拿出“拿不拿毕业证都没关系”的勇气,去参加研讨会。
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上说,青年人“出处”很重要,走出社会的第一步要光明正大,以后的路就好走了。我大学毕业,没有找关系、走后门,也没有掩饰自已学分很低,勉强毕业的事实,弄得没有医院接收,自已本打算,按先生的指点,好好埋头钻研医术,因此也没有放弃医院,出去搞“药品销售”的想法,只好在区人事局内部搞的“人才交流市场”上,去找了一个乡镇卫生院的工作。我是全市第一个大学本科生到乡镇卫生院去工作的,在去的路上,赋诗一首用寄情怀,南怀瑾先生教育大家要学写诗、写毛笔字来发泄情绪,那时我还领会得不太深,但还是照着附庸风雅地去做,顺便把当时“为赋新辞强说愁”诗记录下来,现在看来,还是非常意思的。“自鬻三千里,绪坠四万丈。羞见故人面,辱没父母名。求得易觅辞,怨尤难无生。情愁挥不去,郁闷且放歌。”
我把所在的偏远卫生院称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行医的经历不说了,因为与本题无关,还会骂人,把中医学术界和医疗界都骂了。在这里,我几乎与世隔绝,与时代隔绝,支撑我的信念就是南怀瑾先生的书籍,还有可以与老古出版社通信,不时还可以梦见先生,每次都是“秘书室代答”,但字迹很像先生本人的,是不是秘书模仿先生的字笔风呢?不得而知。
面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知不觉,读书兴趣从《论语别裁》、《孟子旁通》、《老子他说》转向了《历史的经验》,特别是南怀瑾先生注解的《素书》、《太公兵法》那部分。私下认为,南怀瑾先生为什么要用文言文来写这部分,是有深意的。一是没有文言文造诣的人看不懂,二是不喜欢文韬武略的人不会去看,三是对南怀瑾先生没有信心的人不会去深入研究。这正是先生要的结果。也正是对《历史的经验》的兴趣,使我弃医从政,而且现在专门处理最麻烦的社会中的矛盾纠纷。人生有很多无奈与惊险,当无助时,我首先检讨自已的初衷是否正大,再默念“南怀瑾先生”的名字,忆念先生的音容笑貌,想想先生会怎么做,往往心生智慧,在绝望处出现转机。后来,有了小孩,如何给小孩取名?先是想取“可为”,不是大有可为,而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想取“已闻”,人生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善知识难遇今已遇。最后确定,取“念怀”,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2009年,小孩在太湖大学堂见到了南怀瑾先生,先生说,这个名字取得很好啊!
2007年,我已从医生进入了政府机关,专门处理各种矛盾纠纷。因南怀瑾先生的影响,往往能化解各种冲突,在业界有点小名气,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已的“秘诀”,来自先生的书籍。但那时还运用不纯熟,后来,还是在古国治先生那里学习了“亲子教育”和“自我认知”课程后,才更上一层楼。毕竟,古国治先生是“亲传”,我只是“私淑”。我戏称古师兄等为“上座部”,自已之流是“大众部”,太湖大学堂的孩子们是“新贵部”。看似谦虚,实际是无比的傲慢。因为在集结《大毗婆沙论》时,认定“大众部”中的“一切有部”为佛法正宗。将来,对南怀瑾先生的思想解释,必然会出现分歧,兄弟阋墙,手足相煎不久会出现,可不卜而知。现在热爱南怀瑾先生的“大众部”朋友,在网上没少骂太湖大学堂的师兄弟们,“南老师不仅仅是太湖大学堂师兄们的南老师,是大家的南老师”。说实话,我也私底下也骂过太湖大学堂的师兄弟们是“学阀、学霸”,我们“羡慕、嫉妒、恨”啊!我们是草根,但是我们根同样扎得很深。民间的象棋、围棋高手比比皆是,并不亚于专业国手,都是实战练出来的。
同年,我因抢险受伤住院,有了很多时间来读南怀瑾先生的书,那时网络也发达了,有些先生没出版的讲座也在网上登出来了,一是唯识的,二是准提法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一位留成都的同学,在我离校时,将除南怀瑾先生外其他人的佛学著作,大多送给了他。几年后,我们在网上重逢,他说因为看了我送给他的那些佛书,他学佛了,后来还出了家,成了领合法执照的“僧人”,并在网上教人“学佛”。因为这个因缘刺激,我重新拾起南怀瑾先生有关佛法的书籍。其他的不在此卖弄,说三点感受:一是对在家人来说“有时常念十方佛,无事闲观一片心”把一切修持都讲完了。二是除《禅海蠡测》外,《习禅录影》非常重要,先生的全部佛法系统都在这里。三是很多人找到了“知性”,但信不过,不愿放弃习惯性的思考,执着于“我思故我在”,我是从《南禅七日》上先生讲六祖的“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找到一点放下的感觉。而且“知性”究竟是什么?先生在有关唯识时,才讲到。
南怀瑾先生给外国人讲,比如圣吉先生,偏于唯识,给中国人讲,偏于般若。而且先生,一本书什么都讲了,但是偏重不同,有的点到为止,并未深入展开,要看另外的书才行,让人欲罢不能。但是只一句提示的话,必然是某种学术的最高境界。如果说,学术有正误、中偏、深浅、纯杂之分的话,南怀瑾先生的学术是至正、至中、至深、至纯的。儒释道,宗教、哲学、科学,先生都讲了,但有几种学术先生没完全展开,一是教育,只有最近先生多讲了一些,二是对中国几千年人事的总结,先生答应要写书,但没写,只有《原本大学微言》里有些提示,三是政治、经济、军事,先生也只有提示,开书单,让我们后人去完成。现在我们无论是哪一“部”,也无论是否是草根,应各安本位,默默无闻地去实际、演绎先生的教化,而不是争名夺利,去搞所谓的思想,为时尚早,我们应用毕生精力去创造,还不是归纳的时候。
南怀瑾先生舍报而去,我写了挽联:
上联:生于忧患,死于忧患,以一介绵力,挽千载颓唐,拔百年沉沦,系慧命如丝,嘉言善行比类孔老。
下联:来也逍遥,去也逍遥,携两岸才俊,化亿众群迷,开万世太平,怀瑾瑜若狂,真情至性分座释弥。
横批:魂护中华
落款:泰山其颓,哲人其萎,三千大千世界顿失依怙,私淑弟子邓屹松敬挽
内容不用解释了,其中最大的担忧是,将来我们依谁而住?以谁为师?孔子走了,有曾子、子思、孟子。
南怀瑾先生常引一首:昨夜雨滂沱,打倒葡萄棚,知事普请,行者出力,拄的拄,撑的撑,撑撑拄拄到天明,依旧可怜生。世间的事是有道理的,因为因果太复杂,所以看上去是没有道理的。记得在梦中,南怀瑾先生对我说:你不要念我,你要念自性。先生狠心丢下我们走了,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道理我懂,可是我还是想梦见您。我去,去念自性,我去,去念准提,我要做行动者,我不做高论者,我不要往生极乐,我要往生您的净土,这里,中华,就是您的净土!实现您的一部分理念,就是今生我的修行。